朋友常問,為什麼要在這幾個月到華盛頓Brookings智庫。要是公事公辦的回答,自然有無數理由。但這些理由,在隨筆式分享是用不着的,因為真正的想法,只和一個虛無縹緲的學術名詞有關: 「時空壓縮」(time-space compression)。這是在大學講授全球化時的開場對白,對此,一般學生都會明白。但當這理論被我逆向延伸為兩個新名詞: 「時空反壓」(time-space decompression) 和「時空重壓」(time-space recompression),這就變得很抽象。唯有此刻,得以在美國短住數月,抽象的,才變成真實。
《天下浪子不獨你一人》
回想下機的一刻,一位朋友來接機,車上播的是林子祥的《最愛是誰》。問有沒有新一點的,他按下一首,《天下浪子不獨你一人》——中二以後再也沒有聽過的歌,一時也想不起誰唱。這位朋友其實跟我一般年紀,在美國讀博士,過的像是另一世界的生活:每天早晚各用個半小時跟女友通話(這是我的一年總額),用一小時精心製作住家菜,然後一小時WestWing 影碟,上學回家,又都得駕駛一小時。周五晚上,他會到團契數小時;周日早上,又是他形容為同鄉會的教會長聚時間;周六,他會到朋友家玩 BoardGame,不是電腦的RPG,而是八十後眼中史前時代的紙板戰棋。他常跟我說,以他的速度,我已做了他一生的工作。但這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他比我快樂。也許是的。其實,我小時候很喜歡Board Game,大學時很喜歡唱K,讀博士時每天都到健身室,回港初時最享受晚上跟朋友到酒吧。這些生活,是什麼時候消失的?想不起來了。我只知道,現在在香港的生活被一部機器支配,內裏有學術、行政、社會、商業、媒體、寫作、文化各程式,睡眠時間很少,給自己的時間更少,基本上沒有。這是為了什麼?身在這樣的環境,不可能不想這事情。
以研究國際關係角度而言,大概沒有人會情願在香港工作,而不是華盛頓。在DC,隨便一名路人甲,都可能是在家安排經年的訪問對象。某天拜訪一名反恐專家,進門才知道那是某國一名極高層特工,卻會跟你暢談生活瑣事。當賴斯在中文大學演講成了校園盛事,奧爾布賴特的新書發佈會同樣在華盛頓校園舉行,她卻像周秀娜一樣,悠閒地問我要她在書上寫什麼簽什麼。無論是莫斯科恐怖襲擊還是吉爾吉斯變天,都可以叩門找到權威核實資訊,而他們並不喜歡曝光,也不在乎觀點被坊間認知。
分散型全球化的飄移人生白天調研,晚上讀書,凌晨寫文章,其實,這才是最理想的研究生活。一個正統學者難道不應該這樣?
可是,在香港,就是不能這樣。上述作息程序,是不可能兼顧國際期刊發表、教學、社會參與、行政工作、籌款與社會資本拓展的,除非我們懂得以商業方式和工管方式「運作」自己這部機器。這正是一般學者不能做、或不願做的。其實我也不喜歡,但我不認為在香港的環境、修讀冷門的學科,而又要在社會有所突破,能有其他選擇。反正要這樣工作,何不乾脆畢業加入投資銀行?這是舊同學經常問我的問題。身在昔日熟悉的環境,更不可能不多想。
人家常說,我走得很快。只有身邊少數人知道,我刻意調慢了很多,分享了很多,因為,我知道我在追求什麼。單論上位,華盛頓倒是一個十分理想的平台,而且可望可即:不少這裏的前任當訪問學人後,隨便找個理由繼續留下去,有到世界銀行作政策研究,也有到智庫當長期員工,在三年內回國、或不回國,都會聲價百倍,那是最理想的旋轉門。在那裏,總收入也許及不上香港,也不用再兼顧數份工作,但在港剛買入的房子價格的 1/3,足以在美國買下大三倍的洋房,你會再次證實,香港樓市確是一個騙局。
可惜,在時空反壓的美國生活,缺乏了唯一觸動人心的關鍵,儘管那不過是一種感覺。又是根據全球化理論,自從冷戰結束,我們步入「厚密全球化」(Thick Globalization)的年代,沒有了時間和空間的距離,一切天涯若比鄰,云云。但根據同一理論,還有另一種幻想出來的全球化現象: 「分散型全球化」(Diffused Globalization),也就是說,我們可以輕易掌握全球資訊,但這些資訊卻不會影響我們的真實生活。這就是在美國的生活。在那裏,我們更像飾演另一角色,過着飄移的人生。
移植的夢想
假如把那裏的優勢移植香港、移植大中華,那才是夢想。起碼,是我的夢想。過了個多月,對夢想的梳理反而清晰了,雖然朋友說得對,我在這裏,比在香港快樂。起碼笑多了。但要是在香港/在中國,可以建立一所Brookings 那樣規模的真正智庫, 或McKinsey 那規模但以研究政策為主的顧問公司,難道不比單在政府、商界、學界、媒體、文化界更有滿足感?要是在香港/在中國,可以建立一所真正的國際問題研究所,超越純粹學術小圈子、和阿媽係女人式評論大圈子的層次,那難道不是香港價值的終極發揮?在這個時空,對這兩個目標的追求,反而更堅定了,大概,這會是十年計劃。要解決個人的上向流動,是簡單的,但要結構性催生新事物,要複雜得多,也需要捨得的智慧。這些年來,無論在哪裏工作,實際上,我都是在摸索「think tank plus」的概念,嘗試如何在不同界別建立可持續發展的框架,發掘line manager,放手讓人打理,再開拓,完善整個網絡,到了最後,也許是十多年後,但願可以看到些許輪廓,因為經過十多年的循環,時空就應該被重壓了。人生不是正該如此?
終於記起,《天下浪子不獨你一人》的主唱者,名叫吳倩蓮,屬於我們這代的電影《天若有情》中的女神。據說,她讀書時因為一張「看起來很倔強」的照片,被發掘到香港拍電影,今年41 歲,比我大十年有多。雖然人家覺得我很隨和、很「世界」,其實,我也是很倔強的。假如十年後,我才大徹大悟,不知回頭是否還是岸,華盛頓會否讓我回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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