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小鳳1979年經典名曲《喜氣洋洋》進入網絡時代後,意外得到重生,成為網民對看不過眼的人和事「贈興」的指定歌曲,反映在二次元空間,同一首歌也會擁有「二次生命」。回看《喜氣洋洋》的前生,似乎同樣隱含那代人的心路歷程,並非那些為唱而唱的賀歲歌可比。
《喜氣洋洋》原曲來自日本創作歌手五輪真弓的《戀愛ともだち》,她一人包辦曲詞唱,講述一雙「朋友戀人」被街頭巷尾議論,頗帶無奈,無論內容、氣氛、訊息,都和鄭國江的中文版風馬牛不相及。但當時香港歌手改編日本歌曲,其實是頗為「在地」的,借用旋律以外,也會在其他層面有交流,比改編西方旋律多了互動,可看作「全球在地化」(glocalization)先驅。徐小鳳就偏愛五輪真弓作品,全盛期幾乎每張大碟都有改編自五輪真弓的歌,例如《夜風中》、《黃沙萬里》等,到了近年五輪真弓來港開演唱會,小鳳姐還要親自獻花。
須知在那個年頭,香港歌手沒有「北上搵食」那回事,要走出香港、邁向國際,幾乎就等如走進日本。那時候的上升階梯最終站,以打入日本「紅白歌唱大賽」作為地位肯定,而能進入的華人歌手,也不過鄧麗君、陳美齡、翁倩玉等寥寥數人而已。但這無礙香港歌手「日本化」的潮流,例如周慧敏出道參賽時,唱的是偶像柏原芳蕙的《最愛》,近年她復出舉行個唱,還是找柏原芳蕙擔任嘉賓。陳慧嫻出道時,形象完全是那時代的日本少女,自然也有錄日文歌;甚至到了Beyond衝出香港,目標也是日本,黃家駒正是在日本的遊戲節目喪命。
由於改編自日本旋律的廣東歌很難完全沖掉「前世」痕跡,無論填詞人有心還是無意,只要聽過原版,再聽改編,無論新詞填成怎樣,都令人感到別有所指。在這語境下,歌詞越是強調硬銷「喜氣洋洋」,卻越似難掩一抹滄桑。1979年是港英的麥理浩年代,屬於「黃金十年」,那時候,「亞洲四小龍」和「大龍」日本一起騰飛,港人生活水平普遍改善,但前途問題剛浮現,今天回看,頗有「今朝有酒今朝醉」的末世風情。那《喜氣洋洋》究竟是一個甚麼場景?
全曲線索在於這一句:「熱熱鬧鬧燈正亮/酒正香/滿室鬢影衣香」,明顯是紙醉金迷的貴族派對,並不屬於平民的大排檔喜慶,而屬於有資格「鬢影衣香」的階層。所以「歌聲多奔放個個喜氣洋洋」的「個個」,似乎也不是全體市民,只是局限在某圈子內的貴人。這些人要「齊鼓掌」、「齊高歌」,其實是不容易的,一來自恃身份,二來有獨立思考,不習慣做集體行為,除非有一個前設:這樣的慶祝可一不可再,才能令人忘我。「為你快樂歌唱/歡笑莫嫌良夜長」,就像《何日君再來》那種不知何日再能盡慶的哀愁;「願你我和唱/愉快渡快樂時光」,也只有不容易得到的東西,才會成「願」。
其實,就是《喜氣洋洋》一千年前的出處,北宋范仲淹的《岳陽樓記》:「登斯樓也,則有心曠神怡,寵辱皆忘,把酒臨風,其喜氣洋洋者矣」,難道真的在說自己很開心,而不是有借樂消愁之意?自然不是。由此看來,《喜氣洋洋》被網民用作另類贈興,就不是毫無根據:結合了日本原曲的背景,七十年代末期的香港情懷,和今天新一代的心境,要是還有誰能簡簡單單、毫無思考地「熱烈地彈琴熱烈地唱」,而不帶一絲cynicism,就不是21世紀的香港人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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